劉源張
采訪人:王德祿
訪談時間:1989年3月1日
訪談地點:中關村黃莊劉源張家
整理人:高穎、鮑怡、姜福幀
1989年3月1日,王德祿采訪劉源張攝影
劉源張(1925~ ),山東青島人。中國工程院院士(2001)。1941年9月考入燕京大學。1942年3月赴日本長崎就讀。1946年4月考入京都帝國大學(現京都大學)經濟學部,1949年畢業。經學校推薦,1950年10月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書,1954年10月獲運籌學碩士學位。1955年8月離開美國,重新回到日本,在日本的工廠工作。1956年8月回國,在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運籌學研究室任副研究員。1961年運籌學室并入數學研究所,1978年升任研究員。1966年8月以“美日特務”為罪名被關入大牢近9年,出獄后一直從事質量管理工作,1979年12月由國務院授與“中國勞動模范”稱號。1980年成立系統科學所,任副所長。1984年9月,被美國質量管理學會提名為國際質量科學院院士;1985年10月,被亞太質量管理組織授予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質量管理推動獎。
王德祿:您能談一談早期的經歷嗎?
劉源張:我去日本的時候是1942年初,日本在侵華戰爭期間實行三光政策,非常猖狂。日本投降以后,人們的生活非常慘,衣食住行保證不了,社會秩序很紊亂。
日本在侵華戰爭的時候,主要用三種方式讓我們勞動,大概1941年從山東抓了一批勞工在北海道挖煤炭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日本投降之后我們就溜了。我們一幫人爬上火車,自己開著火車,一直南下,有人手持鐵棍見日本人就打,發泄呀!當時我不動手,我手下有一幫人。就這樣,到了大阪在京都的美軍司令部,也叫盟軍司令部,后來找到京都大學共進會。因為當時在日本,華人團結互助很重要,找到之后說要和日本人交戰。當時去的人會講英語的人不多,有我、王翰林,還有一個名人叫曾昭科。曾昭科原來是香港皇家警察,現在是廣東省人大常委副主任。我們都是山東人,老鄉見老鄉呀。他準備把我們勸走,可是這個任務不好辦,一些人還要打。他說:“老兄。氣也出的差不多了,到此算了吧?!蔽覀兇虻竭@里也打夠了。(笑)。后來日本的黑幫頭子找到我,要和我們交兵,我拒絕了。
當時的社會秩序很亂,主要是美軍和警察維持。戰后初期日本也窮,他們經常睡在街上,老太太們還有警察給姑娘們站崗,保護女人的貞操呀,也怕小孩子搗亂。當時美國兵找日本姑娘的很多,原因嘛——物質豐富吧!一個小兵開著吉普車到學校接姑娘。車多呀!也沒太長時間,治安好了起來。
王德祿:您是怎么看待中日貿易摩擦的?
劉源張:現在一說貿易就是摩擦,但是這個背后和之前還有很多話要談,不談那個只說這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。日本也要考慮日本人的前途,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,日本的小學生一學地理就會有一種感覺,朝鮮半島像一把刀子一樣插到他的心臟里,長源半島后面誰還使勁的捅了一刀?任何一個日本人,從小就會有這種感覺,因為一看地圖就很清楚,日本像是一個長條,朝鮮半島正好捅在這個中心,關東在這個地區,像把刀子把似的,國外一個大手攥著呢。日本人就是這么看的。
王德祿:這是一種危機感。
劉源張:日本跟中國的關系,日本人覺得要么把中國占領了,要么就想辦法壓制中國,不能讓中國太厲害了,借老美就借老美的。你看西邊,美國還算遠一點,記得抗戰勝利日本投降簽字的時候,蘇聯在北邊,西歐那邊也過不來,只有中國在旁邊,現在還挺好,夾個臺灣,臺灣的海軍還打一打。我們這是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,但是中國還有哪一個人是從日本這個角度看問題的呢?
日本老百姓是怎么看靖國神社的?事實上不是中國政府說的那么回事,日本人是不想那些事情的,他們想的是我的爺爺、曾祖父是哪一年在甲午戰爭中死去的,他們想的不是什么侵略不侵略,他們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這個概念。日本人想的是人都死了,何必再計較,我們只是紀念一下親人的靈魂。最近美國又開始欺壓了,我們組織了一些會議、報告,他們來信表示非常感謝,這個評價是很高的。我英語講得不怎么好,但是我了解他們,他們上次來讓我寫一本書,問我要寫多長時間,我說三年。
王德祿:您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有哪些?
劉源張:我記得當時我去一個酒店住宿,酒店的公示板上寫著有床鋪,但是他們說客滿了,我說你這上面不是寫著有床鋪嘛,他馬上表現的不大好意思,說那你上來吧,我們可能弄錯了,位置還沒有換呢。這顯然就是不歡迎中國人嘛!
王德祿:遇到過對您的影響很大的事情嗎?
劉源張:有一次。朝鮮戰爭打完了,兩邊談判簽字,學校沒有通告放假,那邊談判進行實況廣播,我當時住在學生宿舍,在屋里待著無事可做,美國學生都不上課了,都在聽這個廣播,他當時對我說你們真是厲害啊。他之所以說我們中國人厲害是因為這些美國人,不是他的親戚、就是他的朋友或是知道的人,在朝鮮戰場上不是死了就是傷了。
正好那天是感恩節,我室友非要請我到他家去過這個節,因為我跟他同屋,當時就去了。他們家來中國客人了,當時很是稀奇,他媽媽請客,還把他家的鄰居都請來了。吃飯時他媽媽看了我一會兒,最后說,我看你跟我們長得都一樣??!因為當時中國人在美國被宣傳成“青面獠牙,見著美國人就打”的形象了。旁邊的一個小伙子,是他家的鄰居,說老大娘你別信那一套,因為我剛從朝鮮戰場上回來,了解情況,咱們在朝鮮干一樣的事兒,也打,也亂殺。我室友的媽媽聽了就很不高興,說我們基督教徒怎么能干這種事!我這時候覺得美國老百姓很可愛,什么情況也不了解。
咱們這些留學生到美國去一個是靠忍,一個是靠當地那些五十多歲的中國籍的老科學家、教授幫忙,比如說林福源(音)。林福源一直想回來看一看,前一段時間給我寫了一封信,他在信上說老兄,你是科學院的名人,你幫我解釋解釋,我確實在臺灣有個叫林福源**的公司,那是臺灣那幫人利用我的名義創辦的,跟我是沒有關系的。他寫這封信就是讓我幫他解釋這件事,說他跟臺灣沒有關系,可以回國來看看。在美國也是這樣,我去美國也是在一個特殊的時期(抗美援朝和麥卡錫主義盛行時期),我們是一批特殊的留學生,特別是我,更特殊,在大阪、長崎、高松、山口都呆過。
王德祿:那個時候是否遇到麻煩?
劉源張:也被傳訊過。很簡單就問兩個問題。第一個:你是不是共產黨員?我說不是。第二個:你家庭里誰是黨員?我說也沒有。OK!就回來了。
王德祿:我采訪的這些人中只有您在日本讀過書。您覺得您在日本留學和在美國留學有哪些不同?
劉源張:日本的社會比較排外,跟日本人打交道很難,幾乎是不可能的,但是外國人到了美國就很容易跟當地人打交道。我剛才說的外國人,咱們再說中國人,因為意大利人到美國和中國人到美國待遇是不一樣的。中國人這些年來受日本的壓迫太厲害,日本根深蒂固是瞧不起中國人的,日本瞧得起唐朝,很瞧得起唐朝,心悅誠服的那種,對滿清以后的中國就瞧不起了,我不是胡說八道,我在日本體會很深。
留學生都有一個毛病,去哪個國家留學,就會對那個國家有種特殊的感情,留蘇的就說蘇聯好,留日的就說日本好,留美的就說美國好?,F在外國就利用這一條,這是人情所在,我到日本留學我說日本不錯,因為我了解它,這是感性,但是還得有理性啊,我畢竟不是日本人、美國人,我是中國人,理性和感性得平衡起來。為什么講這個呢?因為外國人推測中國的新領導換了,就是蘇聯、東歐留學的,會不會一邊倒啊,中國解釋說不可能,沒有這回事兒。我覺得這個感情,你比如說戈爾巴喬夫來了,李鵬接見他,可以拿俄語跟他直接對話,布什來了就不行,這就是很大的不同。當然作為一個國家不能用感性來支配問題,得用理性,出去留學的也一樣,黨內職務沒有那么高,影響沒有那么大,但是你也得想著這一點。
中華民族的復興,在這個世界上取得一定的地位,保證中國人生活的提高,當年我們回來不就是為這個嘛!當然我沒有那么大的愿望,我想著至少要提高我家的生活水平,提高自己家的生活水平就是提高中國人的生活水平,大家都這么想,那生活水平也就提高了。利用你過去的經歷,跟這些國家保持友好的關系。這種友好的關系是兩頭的,他們的話你要懂,你的話他們也要懂。
【腳注匯總】-人物注釋
- 曾昭科(1925~1986),滿族,廣州人。香港華仁英文書院肄業,1947年畢業于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部。畢業后回港加入皇家香港警察,先后任職政治部、九龍刑事偵緝處副處長等要職。1961年升任助理警司,同年因被揭發擔任間諜而被港英政府驅逐出港。后在廣州定居,先后任暨南大學教授、系主任,廣州外國語學院教授等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