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鶴紱
采訪人:王德祿
訪談時間:1990年5月17日
訪談地點:上海盧鶴紱家
整理人:李雪、高穎、劉志光
盧鶴紱(1914~1997),祖籍山東掖縣,生于沈陽。中國科學院院士(1980)。1936年畢業于燕京大學物理系。同年赴美國留學,1939年、1941年獲得明尼蘇達大學碩士、博士學位。1941年回國,曾在中山大學、廣西大學、北京大學任教,1945年到浙江大學任教,1952年院系調整時被調入復旦大學。
王德祿:請您介紹一下早年的情況。
盧鶴紱:我是陽歷1914年6月7日(陰歷5月14日)出生的,我在美國填表格就用陽歷。
我出生于沈陽南關,我爺爺家里,我的老家在沈陽陸家壇。我出生的時候,父親盧景貴剛去美國不久,他是通過考試出國留學的,那時出國的算是非常早的。父親是學機械工程的,家里有機械工程、科學、天文方面的書籍很多。
父親做官比較傳奇。最初他沒想做官,先在本溪當工程師,后來到濟南機車廠做代理廠長。當時,沈陽的張作霖大元帥家里讓日本人給按了暖氣,有一年,他家的暖氣怎么都燒不熱,請來日本工程師也沒有修好。張大帥有一個下屬叫王永江,給張大帥推薦說,有一個人剛從美國回來的,專門搞機械的,你把他調到沈陽,試試能不能修好。那個時候張作霖很有勢力,立刻把我父親調到沈陽給他修暖氣,很快就修好了,暖氣熱了。張大帥非常高興,給了賞錢,并請我父親回濟南了。王永江一聽說放我父親回去了,就跟張大帥說,這樣的人你還放他走啊,你不會用他嗎?張大帥覺悟了,馬上又把我父親調回來,擔任四洮鐵路局局長。我父親沒想做官,就這么當上了四洮鐵路管理局局長,兼任洮安鐵路局工程局局長。父親當局長后,經常有人行賄,外國人賣東西給你,你買了,人家就給你賄賂。父親不敢要,拿給大帥,問他這錢應不應該要?大帥說,這錢你自己拿著,這是外國人給你的,不是你問他們要的。這個錢我父親要沒要,我現在也不知道。此后,大帥更信任他了,還說他是個書呆子。
當年我一直跟著父親,他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。我小時候比較顛簸,從沈陽到美國,美國到北京,北京到濟南,濟南到四平,四平又回到沈陽。
王德祿:他去美國您也跟著?
盧鶴紱:母親生了我之后,沒有靠山,受了很多氣,就抱著我到美國去找父親。我是一歲去美國的,一直到四歲,在伊利諾伊大學待了三年。
王德祿:這樣看來,您早年上學的經歷變化還是比較多的?
盧鶴紱:我在本溪上私塾,老先生教《孟子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左傳》。后來到了濟南,在津浦鐵路局扶輪小學校上了三年小學。父親到四平做大官,我也跟著去了,在四平接著上小學,那是鐵路局小學,就在車站旁邊。我們家在四平有一個很大的四合院,那地方很好,我小時候就在那里生活。
我初中在沈陽第二初級中學上學,跟周總理一個學校。那時候,張作霖已經死了,張學良接替了他父親的位置。張學良不像張作霖那樣欣賞我父親。張學良任人唯親,把我父親撤了,但是不用撤的方式,而是以“高升”的名義,調任東北三省交通委員會主任委員,管路政,沒實權了。我們離開鐵路局,到了沈陽。那時候,父親的工資很高,可能比鐵路局長的工資還要高。
我高中在東北大學附屬中學上學。開始我沒想學物理,當時高中已經分了文、理班,我是理科班的。大概上了一年半,趕上“九·一八事變”,因為我們家在天津有房產,父親離開沈陽回到天津。我在河北省工業學院繼續上中學,就讀于機械系預科班,畢業后考入燕京大學物理系。我是預科班讀物理的學生中成績最好的。當時教我們物理的教授姓馬,他是英國留學的碩士畢業生,早就去世了。馬教授講得很好,我的物理分數最高。我本來想學工,由于物理分數很高,就改學物理了。
王德祿:您為什么選擇考燕京大學?
盧鶴紱:燕京大學有物理系。我父親對我的選擇沒有提意見,是我自己決定的。我到燕京大學后,才離開家,開始獨立生活。
王德祿:您能講講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的情況嗎?
盧鶴紱:開始燕京大學物理系系主任是謝玉銘,后來系主任是英國人,叫班威廉(William Band)。班威廉是英國的碩士,很進步,一邊教書一邊調查中國的農村建設,還提出一些建議。班威廉在中國生活了很長時間,他的太太克勞爾是美國人。班威廉后來去了美國,加入美國國籍了。
抗戰時期,班威廉去過延安,后來回國了。他是搞純理論的,這里有他寫的一本書,是物理方面的教材。這本書主要講的是量子統計學。班威廉在美國研究原子彈的那個地方工作過。
我在燕京大學的時候,教普通物理的是孟昭英,他當時是講師;教力學的是張文裕;教熱學的是畢德顯,他現在南京,去美國留過學;教近代物理的是謝玉銘。我們班有四個人。一個是莫文泉,現在北京師范大學,年紀很大了;一個姓張,是個女的,南陽人,畢業后回南陽了;一個姓程,已經去世了。我們四個只有我留過學。畢業后,我們班其他人都沒有從事物理方面的工作。當時物理系的課本都是外文版的,外國老師教近代物理的是克勞德爾;教理論物理的是班威廉。
燕京大學畢業后,我拿到了理學士學位。畢業前,班威廉找到我說,你成績這么好應該留學深造。他還給我介紹了協和醫院的一個大夫,這個大夫是明尼蘇達大學畢業的。班威廉和這個大夫說,有這么一個青年,成績如何如何,明尼蘇達大學表示歡迎。我就是通過這個關系去了明尼蘇達大學。父親沒有反對我出國。那時候司徒雷登還在燕京大學,我出國前,他在病房里召見我,歡迎我到美國去。司徒雷登躺在病床上,對美國大學接收我感到高興。
王德祿:您是什么時間到美國的?
盧鶴紱:1936年我去了美國。那時候,明尼蘇達大學物理系只有一個日本人,沒有中國人,其他系有中國人。當時接收說的是讓我去物理系當助教,一個月工資六十美元,六十美元相當于現在的七八百。我半工半讀,教大學物理實驗,當時我們分了四個小組。我讀書的時候的物理老師,現在(1990年)還在世的有兩個,一個是我的導師尼爾(Nier),他是分離鈾235同位素的,證明熱中子能使鈾235裂變不能使鈾238裂變。尼爾與費米合作,分離這個重要的發現是尼爾做的。另一個是比克。我研究核物理是受了比克的影響,比克也在物理系工作,職位比尼爾高得多。比克也是我的老師。
我去明尼蘇達大學的時候比克是質譜學專家,我說愿意做他的學生,在他的指導下做碩士論文。比克聽了很高興,給了我一本書。這本書是愛因斯坦寫的。我問他有什么問題可以做,比克說,你把這本書看完就可以找到還有些什么問題了。比克不告訴我做什么,還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去做。
后來我一邊上學讀書,一邊讀那本書。我發現鋰的同位素豐度比沒有定值,各位專家得出的數據相差很大,可以從8到14。我感覺很奇怪,鋰7、鋰6的豐度比沒有準確數值,這個比值到底是多少?我提出這個問題給比克,他說讓我自己做實驗,還把儲藏室的鑰匙給我。儲藏室里邊什么原件都有,原材料也有,進去隨便拿,拿完自己簽字,不花錢。他給你這個權利,你可以自己造儀器。我花了一年時間制造了一臺180度聚焦型質譜儀,研究熱鹽離子源的發射性能。期間,我還問了地質系一個助教,這一行的朋友幫我找所有含鋰的礦石,找到后,告訴我一系列的名字,我都要試一試。我在帶狀薄鈦片上電焊小白金盤,將含鋰礦石粉末置于盤上,用電流通過鈦片加熱,使礦末釋放鋰離子。在我之前最有名的鋰鹽是鋰輝石(Spodumene)。
在儀器上,后來我找到了Anblegonet,不知比鋰輝石好多少倍,好幾百倍,溫度不是很高就能發出很多鋰離子。這一點我比以前的文獻做的都好。文獻上這樣說,書中也說鋰輝石是最好的。Anblegonet是一個很好的發現。后來,我做完試驗發現,鋰的同位素(Isotope)出來時,輕的先出來,重的后出來,這叫擴散效應。輕的釋放出來的速度快,重的釋放出來的速度慢,過去我們不知道這些,現在知道了。輕的氣體先放出來,重的后放出來,所以這下有點糟糕了。我發現他的比值跟時間有關系,如果開始測量輕的多,末尾測量就重的多,這個豐度比值不一定,是時間的函數了,它被我找到了。熱離子發射的同位素效應,這個時候怎么辦呢?我豁出去了,一直等到熱源燒完了,不再出離子了,整個過程我都測量。這個曲線,先是低的,后是平的,最后是上升的,曲線畫出來了。每一個時刻的比值我都測定了,真正的數字不是平行,真正的數字是總共發出來的離子數目重的跟輕的比,時間積分法嘛。這樣一來,我測量的比值是12.29,在8到14之間。這個數字一測定出來,全世界都承認了。我已經把過去教授們測定的數值完全否定了。我測定的數值被選定為國際同位素表上的準確值。
后來,我馬上直接讀博士了。讀博士的時候他們看我工作很起勁,有獨創能力,博士就給了題目。博士題目很重要,我的題目跟原子彈有關系。剛開始我想做原子彈,就是用質譜儀分離鈾235,分離的已經是很早的了,那是微觀數量而不是宏觀數量的分離,需要制造大量的質譜儀,很多質譜儀就可以制造成一個原子彈。如何用特大的質譜儀長時間積累出足夠數量的鈾235?這是當時面臨的一個難題。我研究的任務就是解決這個問題,想辦法把質譜儀提升幾個數量級,就是用我們系里的設備,看看能升高多少。我制造了一臺新型60度聚焦的高強度質譜儀。我的論文是1938年完成、發表的。1939年我先獲得了碩士學位。其實我不在乎他們是否很快給我這個學位,反正要繼續讀下去的。
王德祿:當時你們系有幾個人參與了搞原子彈了?
盧鶴紱:參與搞原子彈工作的人很多。教授只有兩個,尼爾和威廉姆斯。威廉姆斯是專門搞中子物理的,后來擔任原子能委員會主席,任職一年后去世了。后來我和這些核物理學家聯系的不多,抗戰一開始,馬上就不和他們聯系了。
王德祿:1939年,您拿了碩士學位以后就回來了嗎?
盧鶴紱:沒有直接回來。本來美國要征用我,但我不是美國公民,他們沒有權利征用。我在美國深受人們尊敬,我也是唯一一個在那里當正式助教并任課的中國人。當時有很多美國朋友問我,你們國家正在和日本人打仗,國家不需要你回去參戰嗎?我不好意思說國家不需要我,不讓我回去。我說,讀完博士我就回去。他們又說,中國人正在受難的時候你不回去,你還在這里待著,狹隘??!我告訴他們,我們國家打仗需要科學。我沒有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,國立中山大學張云校長就下了聘書,聘請我為中山大學物理系教授。拿到聘書,我想,我還在美國待著干什么呢?我留在美國充其量做個小教員,何必呢!1941年拿到博士學位后,我回國了。
王德祿:請您講一講回國以后的工作經歷。
盧鶴紱:回國后,我先在中山大學教書,教了一年半,日本人攻打長沙,粵北告急。我就去廣西大學,教了不到兩年。日本人攻打衡陽,往西南攻打桂林,我又跑到貴州??箲鹂旖Y束的時候,1945年我去了浙江大學,當時物理系主任是王淦昌。原來何增祿是系主任,他不愿意當了,由王淦昌代理系主任。我回到杭州時,又改由何增祿當系主任??箲饡r期,浙大物理系比較強。我是1946年下半年到杭州的。
王德祿:您回來的時候,美國原子彈的工作剛剛開始。您了解當時的情況嗎?
盧鶴紱:我經常與同事們一起聊天。當時有個發明三極管的教授被美國政府征用了,去研究潛水艇。
王德祿:您回來以后,中國有人想到將來可能有原子彈嗎?
盧鶴紱:當時還沒有人想到。我回來后寫了一篇文章《重原子核的潛能及其利用》,意思就是“請注意”。我是1942年開始寫的,1944年發表在《科學》雜志上,這是中國第一篇關于原子彈的文章。周總理當時也看過這篇文章?,F在這篇文章不太容易找到,那是抗戰時期的,年頭太久了。
王德祿:您是怎么知道周總理看過這篇文章的?
盧鶴紱:這只是文革期間我的一種感覺。當時我被批判的很厲害,不過沒有挨打,是周總理把我保護了。
王德祿:出現原子彈這件事,您當時馬上理解了?有沒有寫文章?
盧鶴紱:當然理解了。國民黨通過盧于道讓我寫了一篇文章,1946年暑假,我完成了《原子能與原子彈》一文,第一次在國內闡述原子堆及原子彈的發明經過,并在世界上第一次公開發表原子彈體積的估算。這篇文章1947年1月發表在上?!犊茖W》雜志上。這篇文章的一部分投稿給《美國物理月刊》。投稿時我說話很客氣,我說,這篇文章發表后對你們的保密政策毫無影響,你們何必拒絕發表呢?《美國物理月刊》不敢碰,馬上送給原子能委員會。原子能委員會知道我,不好意思退給主編,就同意發表。這樣拖了一年,文章才發表。文章之所以能發表,是因為我的老師做過原子能委員會主席,他對我非常了解。我是世界上第一個發表原子彈文章的人。美國人很嫉妒我,說我們美國人想發表文章,原子能委員會不讓,卻讓一個中國人發表了。其實,他們那時候還不知道原子能委員會主席是我的老師??!后來,蘇聯的弗蘭卡教授出了一本有關核物理的俄文書,他沒有出英文版的。書中有一段是講原子彈的,提到了原子彈的方法就是抄襲的我的文章,可是他沒說這一點。
王德祿:當時有一本書叫《軍用原子能》。這是美國政府對原子彈研究與制造的全部報告,翻譯成了三個中文版。您看過這本書嗎?
盧鶴紱:那是美國史麥斯(Henry D. Smyth)寫的報告,我看的是原版,從美國寄來的,沒有看過中文版的。
王德祿:這樣看來,您是解放后才接觸原子彈的,此前沒有接觸過?
盧鶴紱:我就是做這個的,質譜學就是核物理。最近我去美國,這是我第三次回美國,他們見到我,很客氣,對我也不隱瞞什么了。這其中有人是搞原子彈的,知道我搞原子彈這件事。我留美時寫的碩士論文就是研究質譜原子學,算是較早的涉及了原子核物理。有一位大學物理教授知道我做的工作,跟我談了一夜,到次日早晨才回去睡覺。他比我年輕,尊稱我是老前輩,對我非常恭敬??梢娢抑涝訌椩趺椿厥卤人绨?。當時還有人叫我“中國的原子彈之父”。五十年代中國搞原子彈的科學家很少,有幾個原因:一是只有黨員科學家才能參與這件事;二是他們把希望寄托給蘇聯,讓蘇聯想辦法,對中國科學家相對還是保密的。1960年,蘇聯把專家撤走了,他們才開始重視中國科學家。
王德祿:請您談一談院系調整時的情況。您對院系調整有什么看法?
盧鶴紱:院系調整時我在浙江大學,一切服從上級的命令。到復旦大學,我沒選擇,是上級的命令。突然有一天復旦大學派了幾個教授到浙江大學拜訪,他們見到我說,歡迎你去復旦大學。當時,程開甲調到南京大學;束星北調到山東大學;何增祿去了清華大學;石之瑯去了廈門大學;我去了復旦大學。他們本省就想留一個王謨顯。王謨顯是浙江人,留在浙江大學物理系教書。院系調整后,浙江大學物理系縮減了,它是為工學院服務的,這是上級的命令。復旦大學在革命上有功勞,上級命令發展復旦大學。盡管浙江大學也有功勞,但是沒有復旦大學功勞大。原來上海只有兩所大學,交通大學和同濟大學。復旦大學是后來才發展的學校,解放前沒有浙江大學厲害,跟浙江大學差遠了。浙大物理系教授中我是唯一調到復旦大學的,當時我帶著一批年輕人,這些人跟我關系都并不密切。我、蘇步青、談家楨都是一起走的,乘坐同一列專車,連家屬都帶去了。離開的時候,浙江省的主要領導到車站給我們送行,握手告別。
王德祿:您是什么時候到北大物理系培養搞原子彈方面人才的?
盧鶴紱:我在復旦大學工作了三年,北京下達調遣命令后,我去北京高教部報到。開始我是一個人去的,后來把家屬也帶去了。起初他們一個字都沒講,就讓我去了。到了北京,我才知道,他們讓我去培養原子物理方面的人才。他們說課程都已經排滿,只剩下兩門課,中子物理學和加速器原理,沒有人教,請你來教。那個時候北大沒有技術物理系,名字叫物理研究室,室主任是胡濟民。盡管胡濟民是黨員,我不是,他對我很尊敬,派專人照顧我的生活。浙大參加原子彈工作的人很多,胡濟民、程開甲、何增祿都參加了這項工作。中國搞原子核的大部分都是我的學生。我在北京教了兩年,教了好幾百人,有北京大學的學生,也有清華大學的學生,還有軍隊里面的旁聽生,穿軍服的。
王德祿:您后來離開北京回到復旦大學了嗎?
盧鶴紱:那時候,我的興趣已經改變了。我喜歡在學校教書,如果讓我干很重的活我怕吃不消。我想回復旦大學,他們不讓我回來,我就給管理調遣的高教處處長寫信,那封信的主要內容是:我在這里工作了兩年,培養出的學生搞原子彈已經夠用了,我沒必要待在這里,我想回到原來的地方,做普通工作。我年齡大了,不適合搞原子彈。當時我是用文言文寫的,文言文只有老先生才能看懂,那個副部長就是老先生。他一看,說我寫得很中肯,批準了。之后,我調回復旦大學。北京人都對我很氣憤,他們不讓我走,我還是走了。
我這一生,回國后,除了在浙江大學搞科學研究是主動的,自己想干的,其他的都是被動的。我是主動做事情都做得很好,被動做事情就不行了。
王德祿:反右運動時,您在哪里工作?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?
盧鶴紱:開始在北大,后來在復旦大學。反右運動期間,我沒有遇到麻煩,我不是右派,一點麻煩都沒有。當時我發言了,他們承認我說的對。我說話的分量很重,人們也認可。我說你們這個舉動我不表態,不光我們有不同的意見,你們黨內也有不同的意見,我們就不參與了。他們承認黨內是有不同意見。
王德祿:這樣看來,您所受的唯一的沖擊就是文革?
盧鶴紱:是的。文革期間,“四人幫”要造反,復旦造反派順水推舟就把我打壓了,不讓我做系主任,表現出不尊重我。他們說,你老了,就在家頤養天年吧。他們列舉了我的十大罪狀,第一大罪狀是“串通外國”,當“洋奴”。因為我在浙江大學用英文講課,我不講中國話不是大洋奴嘛,而且我跟國外也通過信。十大罪狀我背不下來了,也記不清楚當時他們是怎么批判的。復旦大學還算客氣,在辦公室拘留了我三個禮拜,洗澡可以回家,有人陪著我回去,拘留時間長一些。當時還有專人監督,是中國科學院上海物理研究所副所長監督我的。
1967年2月,復旦大學張貼布告給我平反。復旦大學教授平反的只有我一個人。錢偉長解放后,復旦大學學習清華大學的經驗,第一個解放的就是我。當時我是老百姓,一聽到解放的消息,馬上回到復旦大學。1969年下半年,我一回去,上海市委就給我安排了工作,參加量子論大批判,我主要負責提供資料。這是“無產階級司令部”給我布置的任務,后來就變成了這本書。
王德祿:這本《哥本哈根學派量子論考釋》?當時是讓您批判的?
盧鶴紱:讓我調查,我不負責批判。我說我不夠資格批判,我的馬列主義水平很低,但是我可以提供材料。據說,這是毛主席給的任務。
王德祿:為什么要搞這個?
盧鶴紱:我不全知道。盡管我也知道一點,就是不好意思講。我給你看幾個大字, “知而告之,告而以實,仁信也”,是古文的名言。我可以按照這個哲學給你提供素材,我不接受馬列主義批判的任務,我是物理學家,沒有這個任務。你看我厲害不厲害。所以“四人幫”后來對我很恭敬,雖然開始要打倒我,命令下到復旦大學,人們還是不敢動。據說是周總理命令人保護我,后來那人對我很客氣,服務很周到。當時其它的大學基本上都沒有成績,只有我有成績,其余的都是廢紙,扔掉,當時就我有成績。他們認為我不是廢紙,沒有扔掉。就這一點來說,我本人感到很滿意。我是完全從第三者的立場寫。當時我敢不說實話嗎,如果不說實話被發現了可能被砍頭。毛主席對我感興趣是什么意思呢?我告訴你吧,我對你不保密了。要寫那本書的作者已經去世了。如果這個人還活著,他的抱負會很大,大到我認為我們很難做這件事。眾所周知,列寧有過一本書《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》,這本書中只寫到了愛因斯坦剛出頭,愛因斯坦以后的科學家都沒有涉及,所以要續寫列寧這本書,續寫到量子論。毛主席說蘇聯沒資格續寫,只有中國有這個資格,只有他有這個資格。他要續寫這本書,這個企圖是很大的,這可不是小企圖??!那時候,列寧這本書可以說是“圣經”,現在沒人看了。毛主席要續寫這本書,一定要找個知情的,不知情的寫出來不像樣,那不糟糕了嗎?我感覺很榮幸,他找到了我,北京那么多物理學家不找,跑到上海來找我。這說明還有人識貨。當時是上海市委通知的。1969年,在復旦大學沒人敢碰我,我是那個大學的“幫主”。那個時候我的日子過得很舒服。你瞅瞅,我都講這么多了。
1990年王德祿采訪盧鶴紱(右)合影
王德祿:中國科學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是你回到復旦大學以后創建的?這個所有哪些特點,它與核物理原子彈是什么關系?
盧鶴紱:這個所開始說讓我當所長,上海領導認為不妥。因為我不是黨員,他們說非黨員不能當所長,應該退居副所長職位,后來派來一個中央干部當所長。中國科學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現在還存在,規模很大,歸科學院管理。這個所一向是中國科學院和上海市委雙重領導。中國科學院、上海市委,抓得很緊。我一直兼任復旦和中國科學院原子核研究所兩個地方的職務。那時候,學校也沒什么事情,我就在家看看書。所里的事我也不怎么管,一個禮拜去兩次。
王德祿:50年代學物理的回到上海的有多少?
盧鶴紱:周世勛是從美國回來的,現在在復旦大學理論物理所;周同慶也是從美國回來的,已經去世了;謝玉銘解放后去了菲律賓的馬尼拉,一直沒回來;謝希德回國后很快就入黨了。
王德祿:您這一生都沒有入黨嗎?
盧鶴紱:我沒有入黨,我對政治沒有興趣。我從小我對我父親做官就不感興趣。官場??!我在上海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上海的生活,完全習慣了。我回到中國后走過的這些地方,相比較而言,我認為上海最好。生活好,天氣也好,北方風沙太大。
【腳注匯總】-人物注釋
- 盧景貴(1881~1967),出生于遼寧沈陽。1913年作為東北首批公費留學生赴美留學,就讀于伊利諾伊大學機械工程系并獲得學士學位。1918年回國任教,1921年后,歷任津浦鐵路濟南機車廠工程師、四洮鐵路工程局局長、交通部關稅會議籌備委員會委員等職。1947年被聘為長春鐵路公司理事會顧問。
- 王永江(1872~1927),奉天金州(今大連市金州區)人。奉系軍閥中的重要成員。曾出任財政廳廳長、東三省官銀號督辦兼東北大學校長,奉天省代理省長等。
- 班威廉(1906~1993),英文名字是William Band,英國人,夫人克勞爾。1926年畢業于利物浦大學。1929年來華,1932年起任教燕京大學物理系系主任。太平洋戰爭爆發后,和夫人克勞爾一起進入晉察冀抗日根據地,在邊區無線電高級訓練班任教。1942年返回英國,后到美國任教,加入美國國籍。
- 張云(1897~1958),廣東開平人。1920年到法國里昂大學留學,獲天文學博士學位。1928年回國,歷任廣州中山大學教授、校長等職。
- 何增祿(1898~1979), 浙江諸暨人。1927年畢業于南京大學。1929年赴美留學,次年獲加州理工學院碩士學位。1933年回國,任浙江大學教授和物理系主任。1955年調至清華籌建工程物理系。
- 盧于道(1906~1985) ,浙江鄞縣(寧波)人。1926年畢業于國立東南大學生物系和心理學系。同年赴美芝加哥大學攻讀神經解剖學,獲博士學位。1930年回國,歷任上海醫學院副教授、中央研究院研究員,1949年后任復旦大學生物系主任、復旦大學理學院院長等。
- 程開甲(1918~),江蘇吳江人。中科院院士(1980),兩彈一星元勛。1941年畢業于浙江大學物理系,1946年赴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,1948年獲博士學位。1950年回國,歷任浙江大學、南京大學教授,二機部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長、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長。
- 束星北(1907~1983),江蘇江都人。1924年考入之江大學,次年轉入濟南齊魯大學。1926年赴美留學,先后在堪薩斯州拜克大學、加州大學學習,1928年去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,1930年獲得碩士學位。同年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學參與研究,1931年獲科學碩士學位,同年回國,先后在浙江大、學山東大學、海洋大學任教授。
- 石之瑯(1918~1999/2000),浙江新昌人。1939年入浙江大學物理系學習,1944年后浙江大學任教。1952年院系調整時,調至廈門大學。
- 王謨顯(1907~1973),浙江奉化人。1932年畢業于浙江大學物理系。1949年獲英國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。同年回國,歷任浙江大學教授、副校長。
- 蘇步青(1902~2003),原名蘇尚龍,浙江平陽縣人。中科院院士(1955)。1919年中學畢業后赴日本留學。1927年畢業于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數學系, 1931年獲該校理學博士學位。同年回國,任職浙江大學教務長。1952年院系調整到復旦大學數學系任教授、校長。
- 周世勛(1921~2002),湖北黃陂人。1945年畢業于中央大學物理系。1948年赴美留學,1950年獲明尼蘇達大學碩士學位。同年回國,歷任天津北洋大學、滬江大學、復旦大學副教授、教授。
- 謝希德(1921~2000),女,福建泉州人,謝玉銘之女。半導體專家,中科院院士(1980)。1946年畢業于廈門大學數理系。1947年赴美國留學,先就讀于史密斯學院,后轉入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理論物理,1951年獲博士學位。1952年9月取道英國,與在劍橋大學剛剛獲得生物化學博士學位的未婚夫曹天欽一道回國。后在復旦大學任教,曾任校長等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