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翰青
采訪人:王德祿、武文生
訪談時間:1990年7月29日
訪談地點:北京袁翰青家
整理人:李雪、高穎、程宏
袁翰青(1905~1994),江蘇南通人。中國科學院院士(1955)。1929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化學系,1932年獲伊利諾伊大學哲學博士學位,畢業后留校任助教。1933年回國,先后任南京中央大學化學系教授、《化學通訊》經理編輯、甘肅科學教育館館長、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及化工系主任、文化部科學普及局局長、商務印書館總編輯、中科院西北分院秘書長、中國科技情報研究所代理所長等職。長期從事有機化學研究、中國化學史研究以及科技情報研究的領導和組織工作,是中國科學史事業的開拓者。
王德祿:請您回憶一下,您在清華讀書期間的一些經歷。
袁翰青: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,親身經歷了“三·一八”慘案。當時我沒有被打傷,但是我的同班同學韋杰三被打傷致死了。如果你們到清華大學的圖書館去,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個碑,是個斷頭碑,那是韋杰三的紀念碑,碑上有很詳細的記載。
清華大學以前叫清華學堂,是留美預備學校,學生來自全國各地。在清華學校,那些學生只需念到二年級就可以去美國留學,接著念三四年級。我上學的時候清華學堂已經改名為清華大學了,我是清華大學第一屆,一班的。當時化學系有十幾個學生,和我同班的有好幾個人,王淦昌和我是同班的,不過他是物理系的,后來比較出名。王淦昌比我小一歲,我今年83歲,他82歲。他的身體比我好,以前我得過腦血栓,右半身癱瘓,已經在床上平躺了六年。開始去一個很小的醫院看病,又轉到北大醫院治療。當時,兩個人一個房間,治療了兩個月,原本以為再也站不起來了,治療以后居然能站起來了,扶著拐棍還能走路。我出院以后,科學院的很多人感到非常驚訝,他們都以為我活不了了,沒想到還能站起來。那時候得了腦血栓的,在醫院治療的,有很多人已經死了。
王德祿:你們當時讀書是怎么個讀法?
袁翰青:1928年暑假,為了出國,我又重新參加了一次考試,考生不只是清華的,也有外校的。比如現在有名的馮德培就不是清華的,他是從上海一所學??紒淼?,搞生物化學的。出國的學生,現在有幾個人已經死了,我們的同班同學至少有五個人在臺灣。再有一個做買賣的同學叫馬師儗,后來掙了大錢。當時我的同學在我之前沒有北京來的,比我晚來得有四個,都是美籍華人,從美國來的,沒有大陸來的。
王德祿:吳健雄是你們同學嗎?
袁翰青:不是,我在中央大學的時候教過她。我在中央大學教了九年,后來中央大學遷到重慶,我跟著去了。在舊社會,派系斗爭很厲害,我是清華大學的,到了中央大學(現在改名為南京大學),他們開始排擠我。當時中央大學有一部分人出國了,留在國內的只有幾個人,現在大部分在臺灣,最有名的是張其昀。張其昀曾經很受國民黨的重視,現在已經去世了。文化大革命以前,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很重要的左派人物,但突然就被劃成了右派。
王德祿:到了甘肅,您是甘肅科學教育館的館長。您在科學教育館主要做哪些工作?
袁翰青:抗日戰爭后期,有一次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的代表團到甘肅考察,認為西北教育落后,有必要成立一個科學館。英庚款董事會提供贊助,推廣甘肅的教育事業,并成立了甘肅科學教育館。那時候全世界所有的中學都沒有實驗室,現在談起來感覺很可笑。有位校長說我們要創辦一個科學教育館,讓中學生都到這里做實驗。當時科學教育館前面有個大禮堂,從外邊來的一些主要負責人都去科學教育館作報告,那里集聚了很多來自清華、北大的避難的教授。我在科學教育館呆了三年多,還在西北聯大兼課。那時候所謂的兼課不是指同時上幾個學校的課,我一個禮拜去西北聯大兩個半天,我教物理系化學,因為沒有人教這門課。
王德祿:您這一生做過很多事情。比如說剛解放時您擔任過文化部科普局的局長,那是什么背景?具體做了哪些工作?
袁翰青:當時的工作就是做幻燈片,做報告,做科學普及。我工作了不到兩年就辭職了。反右運動以前比較順利,反右運動開始后,把我劃成右派,可以說栽了一個大跟頭。
王德祿:您當時比較進步,和中國共產黨哪些領導人接觸得比較多?共同經歷了哪些事情?
袁翰青:我與劉少奇接觸得比較多。劉少奇到科學普及局參觀,和很多外賓一起排隊等候了很長時間。因為劉少奇的愛人王光美是學科學的,她喜歡探討科學方面的事情。王光美是輔仁大學畢業的,就是現在合并到北京師范大學的那一部分。
1948年我曾經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,但是三年都沒有轉正,不接收我的理由,是有些問題還沒有弄清楚。因為之前我承認加入過國民黨。解放初期,凡是承認加入過國民黨的人都不允許加入共產黨。
王德祿:解放后,國內開展思想改造運動,這是第一個與知識分子有關的運動。你們科學普及局需要進行思想改造嗎?
袁翰青:不需要。當時我已經是預備黨員了,而且在機關工作,只有北大、清華開展這個運動,黨內成員已經開展過了。改革開放后,胡耀邦對我比較了解,認為我是政治平反的對象之一,他來看我,來過好幾次。我和胡耀邦很早就認識了,我很佩服他,他的地位很高,但是他沒有把自己的親戚安排到很高的位置上。我這是十號樓,胡耀邦自己的親侄女、侄女婿住三號樓,很簡陋的三間房。
武文生: 您很早就參加九三學社了嗎?當時您在蘭州工作還是已經到了重慶?
袁翰青:我很早就參加了,那時候還不叫九三學社,叫民主科學座談會,當時我在蘭州工作。本來九三學社不叫民主黨派,叫學社黨,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本來沒有九三學社的代表,就因為毛主席知道李漱清參加了九三學社才開始合作的,李漱清是毛主席的老師。九三學社設參議委員會,王淦昌是主任,副主任有八九個人,我是第二副主任,第一副主任是黃其興。
王德祿:解放前參加進步活動,您和中共黨組織內部的人有聯系嗎?
袁翰青:我經常與倉孝和聯系,不幸的是他已經去世了。倉孝和是我的學生,解放前他去教會學校教書了。黨組織派倉孝和來看望我,當時倉孝和的上級是劉仁。
1990年王德祿(右一)、武文生(左一)采訪袁翰青合影
武文生:您入黨是不是倉孝和介紹的?
袁翰青:我入黨有兩個介紹人,一個是倉孝和,另一個是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漢斌。
武文生:解放前,在北大的時候,他們跟您有聯系嗎?
袁翰青:有聯系,當時我是北大的教授。
王德祿:那時候教授跟共產黨聯系密切的多嗎?北大有多少個教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?
袁翰青:北大有兩個。當時北大共有六個學院,有文學院、理學院、化學院、醫學院、農學院、工學院。
王德祿:兩個。那另外一個是誰?
袁翰青:張貽侗。
王德祿:反右期間,有多少學部委員被劃成右派?據我了解,有9個。
袁翰青:當時開會鼓勵大家“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”以便“引蛇出洞”。有很多學部委員都被劃成了右派。我記得是1957年6月30日,郭老請大家來開民主科學座談會,開了兩三天,這個會議的文字材料都在科學院。當時很多人參加了會議,有學部委員,還有科學院的一些負責人。會上有些人總是不講話,于是我在會上簡單講了幾句。我說,中國的科研事業很重要,科學院作為研究機構也很重要,更重要的是應當把高等學校作為科研的重要陣地,不能疏忽了大學的科學研究。這就成了我的主要罪狀。當時我們的發言沒有記載。那時候我不知道什么是“引蛇出洞”,就“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”了。
王德祿:當時您受批判了嗎?
袁翰青:我是1957年被劃成右派的。成為右派以后,我們的生活很艱苦,我不但工資降低了,還被下放到河南信陽軍分區去勞動。名義上我是九三學社下放的,實際上是科學院告訴統戰部把我劃成右派的。因為我跟科學院科技情報所的副所長講了一些不該講的話,吃了很多苦頭。那時候打壓一些比較年輕的城里人,軍管的人那時候跟我講了一句話,他說你別想回來了,就永遠在農村生活吧!文化大革命期間,1967-1969年,整整三年,我一直都在農村生活,在那里學習。
王德祿:反右運動的時候有人在報紙上批判過您嗎?最大的批判來自哪里?
袁翰青:報紙上沒有批判,最大的批判來自九三學社。我被劃成右派以后,所有的文字材料都在九三學社,他們沒有退給我,平反以后材料上已經改正了。
王德祿:當時您被劃成右派只是因為這一件事情(關于科學院與高校關系)嗎?有關于別的事情的材料嗎?
袁翰青:其他的也有,文化大革命以后燒了,但是主要是這件事引起的。
王德祿:請您大概講一講科學院和高等院校研究在科研關系上爭論的歷史,就是所謂的“科學院是火車頭”,其中哪些人同意科學院做火車頭,又有哪些人反對?
袁翰青:當時大家基本上都認為,大學是以教書為主的,科學院是做研究工作的。但是我不同意這個觀點,我是受了美國思想的影響,美國的確也是如此,沒有科學院,有些剛從國外回來的人也同意我的觀點。九三學社說,剛從國外回來的這些人不了解情況,可是你已經回來很多年了,有些話就不應該講了。那個時候,我們國家學習蘇聯,誰說美帝有一點點好,就被打成右派了。為此,他們把我劃成右派,后來給我平反了。一開始只給摘了右派的帽子,就是摘帽右派,但是沒有平反。那時候我寫的文章依然不能使用我的名字,不過偶然一兩次也會用我的名字。
本來我應該是左派,被劃成右派還主要是因為早期在科學院我說過“為什么不能講有關黨不正確的話,而必須講黨正確的話?”。
王德祿:反右運動以后,您不能當領導了,又繼續做其他的工作了嗎?
袁翰青:當時我翻譯了幾本書,一本是《只有一個地球》,美國人編寫的。這本書翻譯出來,出版的時候遭到批判,他們說書里講的都是“蘇修”、“美帝”那一套,認為這是反動。如果書里沒有提到這些東西,可能我就不會受批判了。當時書印刷的不多,不大好借,可是我把書借出來了。這本書是我翻譯的,不過前言不是我寫的,翻譯人員一覽里沒有寫我的名字。
我這里還有兩本書,為了中國搞原子彈而寫的,一本是《硼烷的制備》,另一本是《氟工業制造技術》,都是由科學出版社出版的。這兩本書都沒有用我的名字。我那幾年寫的都是一些很泛的東西,比如《鼓浪集》,文章很短,我還寫了一些歷史性的文章。過去有一個秘密組織叫“民主革命同盟”,王炳南是主要的負責人,王昆侖也是這個組織的,他們兩位都已經去世了,當時我也是這個組織的成員。這個組織由周恩來直接領導,屬于秘密組織,沒有對外公開,因此普通群眾是不允許加入這個組織的。
王德祿:您熟悉曾昭掄的情況嗎?
袁翰青:我跟曾昭掄很熟。我寫了一篇關于曾昭掄的文章——《平生風義兼師友》,發表在《人物》上。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。當時費孝通是中國民主同盟主席。曾昭掄和另外一個人找我們去的,我們講得很廣泛,談話的主要內容我這里有。你們要想知道曾昭掄更詳細的信息,得到更多的關于他的材料,可以去找王治浩,他是化學會的負責人之一,實際上是《化學通報》的負責人,他把曾昭掄寫得很詳細。
王德祿:您能簡要介紹一下中國化學史和化學學會嗎?
袁翰青:關于化學的歷史,是從明末清初開始的。我們化學學會成立到現在,有五十多年了,我這里保存了一些簡單的材料《中國化學五十周年》,你們可以拿去用。我自己也寫了一些化學史方面的文章。
- 韋杰三(1903~1926),廣西蒙山人,壯族。1925年秋考入清華大學。1926年3月18日,參加抗議活動,是“三?一八”慘案的主要犧牲者。
- 馮德培(1907~1995),浙江臨海人。1926年畢業于復旦大學。1929年赴美留學,1930年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。同年赴英留學,1933年獲倫敦大學博士學位。1934年回國,歷任協和醫學院、上海醫學院教授等。1945年出訪英國和美國進行合作研究,1947年回國,1950年后任中科院生理所所長,1981年后任中科院副院長。
- 吳健雄(1912~1997),蘇州人,袁家騮夫人。核物理學家,美國科學院院士(1958)。1934年畢業于南京中央大學數學系。1936年入美國加州大學留學,1940年獲博士學位。1944 年參加了“曼哈頓計劃”,1952年后歷任哥倫比亞大學副教授、教授。1975年獲美國總統授予國家科學勛章。
- 張其昀(1900~1985),浙江寧波人。1923年畢業于中央大學史地部。1927年在國立中央大學地理學系任教。1936年起,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。1949年到臺灣,曾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、教育部部長等。
- 李漱清(1874~1957),湖南湘潭人。畢業于湘潭師范和長沙法政??茖W校,曾協助毛澤東開展農民運動和辦《政治周報》。
- 黃其興(1929~),昆明人。1948年留學法國,1954年畢業于百藝學院硅酸鹽化學專業。1955年回國,任職中科院土木建筑所、大港油田規劃設計院,石油部施工技術所等,1987年,任天津市塘沽區副區長,后任天津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。
- 倉孝和(1923~1984),鄭州中牟人。1954年任北京師范學院院長。1978年調任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所長。
- 劉仁(1909~1973), 原名段永鷸(段永強),土家族,四川酉陽人。1935年被派往蘇聯學習,1937年底回國到延安,歷任中共中央黨校秘書長,華北局組織部副部長,北京市委副書記,華北局書記處書記等職務。
- 王漢斌(1925~),福建省惠安人,彭佩云丈夫。1946年畢業于西南聯大歷史系。曾任中共仰光區委委員,緬甸華僑戰時工作隊隊員,1949年后任北京市委副秘書長、中科院政策研究室負責人、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。
- 張貽侗(1890~1950),字小涵。安徽全椒人。早年留學英國倫敦大學,獲理學學士學位?;貒?,歷任北京大學、北平大學、北平師范大學教授,北平師范大學理學院化學系系主任。
- 王昆侖(1902~1985),江蘇無錫人。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。1922年參加國民黨,1926年起歷任黃埔軍校潮州分校政治教官、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秘書長。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。建國后歷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政務委員,北京市副市長等職。
- 費孝通(1910~2005),江蘇吳江人。1933年畢業于燕京大學社會學系。1936年夏赴英國留學,1938年獲倫敦大學哲學博士學位。1944年回國,參加中國民主同盟,曾任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教授、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、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。
- 王治浩(1938~),山東淄博人。1965年畢業于山東大學化學系,畢業后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政策研究室,1972年調至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,負責籌備《化學通報》的復刊工作,后任該刊編輯部主任和專職副主編。